第12章 往事(12)

店门里是一张稍大的案桌,见月香一走进去就看到桌案后坐着个穿青衣褂子的中年男人,那男人四十来岁的模样,埋着头趴在桌面上睡得正香,连见月香进来了也不知道。

见月香自顾自的往里走,抬眼环顾了一周,店里不大,右边放着两个宽大的书架,架子上摆放着各种书画用品,左边的墙上挨着挂了许多的字画,字画有好有坏,见月香刚想走近了细看,忽然听得身后有声音响起:“你是来买字画的吗?我们要关门了!”

见月香转过头去,只见身后站着个十三四岁的男孩子。

她这才发现店铺里还有个后堂,用一席竹帘子隔着,那男孩子正是从后堂里出来的。

“我是来买墨的。”见月香刚说话,趴在案桌上的男人揉了揉眼睛,也醒了过来。

“生面孔,新搬来的?”中年男人从案桌后站了起来,伸了个懒腰,看了眼见月香后说到,“那架子上都是好墨,你选好哪块,我给你包起来。”

“墨水瓶也有,不过价格更贵些。”中年男人走到了架子前边来,指了指上边摆放着的墨块和墨水瓶。

墨水瓶是刚时兴的,不用研墨,用起来简单方便,不过颜色比较呆滞,光泽度差,见月香向来不爱用。

架子上陈列着的就还有一种松烟墨,一种油烟墨。

松烟墨是用松木烧出来的烟灰所做,胶质较少,墨浓却无光,好磨但不润泽,而且容易蛀虫。油烟墨则是用动物或者植物的油烧烟而成,坚实细腻,不胶不晕。

那中年男人看见月香一双乌黑的眼睛,看看这边的墨又看看那边的墨,半晌没有说话,于是向她推荐道:“要想用好墨还是得选油烟墨,这川墨,阆中/出的,色泽发青泛紫,包你满意!”

见月香见男人拿起了旁边的一块油烟墨,扯过黄油纸就要包起来了。

“不用这么好的,我只是写写字,用松烟的能看就行。”见月香忙把架子上的墨取了一小盒下来。

“哟,懂行的?”男人把手里的墨放了回去,“确实,油烟墨更适合画画。”

“我姓冯,祖祖辈辈都做这一行,我们青川里不论是画画的还是写字的就没有我不知道的,往后你还要买什么尽管来四季斋。”

冯老板说话间已经将见月香选好的墨包了起来。

见月香又看了一眼墙上的画,开口问:“你们这里除了卖画裱画,要收画吗?”

“当然收画!”冯老板又一次上下打量了一遍见月香,“怎么,你会画画的?”

不等见月香回答,他又开口接着说:“不管你画得好不好,都可以拿过来挂在我这儿卖,卖出去我收一点点佣金。”

冯老板举起手,大拇指和食指轻轻一捻示意只要这么一点点。

见月香抿唇笑了下:“那,再给我拿一沓竹浆纸,我回去练练手,争取也能拿些卖得出去的画来。”

话刚说完,门口的铃铛叮咚一声响,竹帘掀开,又有人走了进来。

“临到要关门生意倒好了!”冯老板喜笑颜开的迎上去,待看清来人后,更是殷勤,“郝太太,你可算是来了,你那两幅画我早裱好了,就等你来取。”

“什么好太太坏太太的,都说了,叫周画家!”周冰洁一进门,一下看到了里边的见月香,立马又到,“蒋太太?好巧,竟然在这儿碰着了你,这大晚上的,你的病好了?”

见月香一时没认出来,愣了一瞬,才想起这人正是上次和蒋文一起去的那家屋子里的女主人,周冰洁,可又有些不懂她话里的意思:“病?什么病?”

“上回你和蒋文中途就走了,害我们也没和你说上什么话,我想着怎么也要再请你一次,昨晚上就又办了一场茶话诗友会,还是在我家,我千叮咛万嘱咐,叫蒋文一定把你带来,哪晓得等他来了才说你吹了风身子软,在**躺着下不了地。”周冰洁解释到,“现在已经好全了么?”

见月香犹豫了一瞬,点下了头,脸倏尔就红了,垂着眼睫不敢再看周冰洁一眼,拿上卷好的竹浆纸,匆匆离开了四季斋。

回程的路走得更快,到家的时候刘芳早已经睡熟了,摸着黑进到里屋,点燃煤油灯,在莹莹的暖光之中,见月香把纸墨放好,又从箱子底拿出一个长条形的红木盒子来。

盒子里装着的是妈妈给她的那幅墨梅图。

见月香小心翼翼的把盒子打开,将画轴从盒中取出,展开来平铺在桌上。

《墨梅图》构图别树一帜,三条重墨粗线画作梅花的主杆,从旁伸出细密的小枝,再往上是浅墨勾画的朵朵梅花,如风吹浪涌,灵动盎然,杂而不乱。

整幅画疏可跑马密不透风,实在是难得的佳作。

何况出自名家之手,更是价值不菲。

这幅画是见月香妈妈最敬重的一位老师送给她的,作为新婚礼物。见月香的妈妈和见月香的爸爸相识于那位老师的家中,当时那老师初得了吴昌硕的墨梅图,叫上了学生晚辈之中喜爱国画的前来观赏,其中就有见月香的妈妈。

而见月香的爸爸那时候还是老师家里面的一个花匠。

只因为早开了的一枝海棠花吸引了她的驻足,只因为多浇的一点水溅湿了来人的鞋袜让他不知所措。

见月香的妈妈和她爸爸就这样认识了,也是富家小姐与一穷二白的年轻人的故事。年轻人为了爱好书画的小姐借钱开了家装池店,然后夫妻恩爱如初,日子也是越过越好。

见月香以为自己会和妈妈一样,可看着眼前这幅墨梅图,脑海里回想着刚刚周冰洁的话,她才明白一切都不一样。

把画收好,见月香深吸口气,轻轻吹灭了油灯。

……

第二天一早,刘芳就嚷着要把蒋文捉回来,见月香收拾碗时才想起来上次答应要给王大花的萝卜丝还一直没拿去。

之前夹起来的一碗被蒋文给毁了,这几天刘芳又吃了不少,剩下的已经不多,见月香干脆直接把罐子端了去。

王大花帮谭容浒进城送猪肉去了还没回来,家里只有两个孩子。见月香把罐子放下后,端了根长凳坐院子里接着教两个孩子认字。

小孩子学得快,认到第六个字的时候,王大花就满头大汗的推开了门。

一见见月香在院子里,王大花的眼睛亮起来,咧开嘴笑得开怀:“月香,你来得正好,我去送猪肉的时候碰到了刘家奶奶,她儿子去外地做工三年五载也不回来一次,心里想得很,可光知道一个地址,山远水远也去不成,我叫她干脆来找你写封信寄过去,兴许还能有个回音!”

话说着往院里走,身后跟着的刘奶奶也露出脸来。

说是奶奶其实也不过五十来岁,头发有些花白,人看着倒精神。

“我正想回家一趟就带她找你去,没想到你竟刚好在我家里!”王大花靠过来挨近见月香,“干脆就在我家里写好了,免得跑来跑去的麻烦。”

“在你家想写也写不成。”见月香笑了一下,“写信可得有纸有笔。”

王大花看了眼家里两个孩子一人手里握着根柴棍,在土坝上写得歪歪扭扭的字,羞赧一笑:“我这从没写过信,连写信要什么都不知道。”

当下,见月香就带着刘奶奶回家写信去,王大花本也想跟着去看看,可她家的小儿子一见妈妈又要走,哭着吼着说肚子饿,王大花只好先留在家里,让见月香她们先走。

见月香领着刘奶奶刚进堂屋,刘奶奶就竖着拇指夸赞月香能干:“这家里院外收拾得多干净,还会识字写信,我儿子怎么没有这么好的福气娶上你这样好的媳妇。”

见月香被夸得不好意思,连忙给刘奶奶倒了杯水。

这水也是用橘皮泡过的,入口一股淡淡的清香味。

待刘奶奶喝水的间隙,见月香去里屋里拿出了笔墨和竹浆纸。昨晚连夜去买墨还真买对了,不然刘奶奶可就跑了一趟空。

去灶房里拿了一个巴掌大装咸菜用的小土碟子,装上一点清水,然后打开墨锭来,让墨条平正的竖立在碟子里,慢慢打着圈儿的磨,没一会儿就磨出一碟子的浓黑墨汁。

把纸裁成方形,底下垫上一些,提笔蘸了墨,这才问刘奶奶:“刘奶奶,你想和你儿子说些什么?”

“说什么?”刘奶奶眼眶一热,“就问问他这几年好不好,什么时候回家看看。”

“好。”见月香点头落笔,没一会儿就写满了一张纸。

虽然是黄色的毛边竹浆纸,比不上好看的信笺,可写在上头的话是真切的就行。

见月香把笔搁在碟子上架着,然后把信纸折了两折,递给刘奶奶:“信已经写好了,只要去邮政局装了信封贴好邮票就可以送出去了。”

“好好好!”刘奶奶颤抖着手伸着往下探,从紧紧扎着的裤腰带里掏出来个洗得发白的小布袋。

布袋又裹着另一层布袋,打开来一个又一个,直到最里边用硬纸壳裹着几张毛票。

见月香看得鼻头发酸,在毛票递过来的,忙推了回去:“这钱就不收了,第一封信只图个吉利,开门大吉!”

“这可不行,蒋家媳妇,得明算账!”

刘奶奶不肯,两人正推脱,院门砰地一声被人用力推开,见月香回过头去,见到了好久不见的蒋文。

展开全部内容
友情链接